乐海扬帆

——访纳城交响乐团副首席大提琴手张晓帆老师

我面前是张泛黄的旧照片,上有四位稚气未褪的花季少年。二男二女,两把小提琴,一把中提琴,一把大提琴,标准的弦乐四重奏组合。他们穿着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标配的朴素白衬衫,深色长裤,塑料凉鞋,正全神贯注地演奏。左边三位一律目不斜视,低头紧盯着手中乐器;唯有右侧的大提琴手与众不同。他虽也左手把弦右手运弓,却毫不羞怯地面对镜头,微仰起朝气蓬勃的脸,一双清澈的眸子坚定地凝视远方。我定睛细看,只见他衣着与同伴原无差别,可发型却带着一丝隐约的时尚,轻弯的嘴角挂着自信的笑意,光滑的双颊则写满初生牛犊的从容。在他远望的目光中我似乎看出过人的聪颖,风发的少年意气,和对人生的期盼及憧憬。我不禁想问此少年,你对未来一直坚信不疑吗?你可曾想到会在大洋彼岸立业定居?

照片里这位青春焕发才情洋溢的翩翩少年便是我今天采访的对象张晓帆老师。他的名字我并不陌生,我的老友李莉老师和她先生乐团中提琴手杨树争老师多次提过这位专业出色的华人同事;前一阵与乐团工会领导接触时也多次听他们提及积极参与工会事务的Xiaofan. 疫情前我曾无数次望见过舞台上的张老师,可从未会面;而因为疫情,这次的采访也只能用电话方式。 好在张老师是任何专业或非专业记者采访的终极理想人选,他的热情坦率与反应敏捷让我这个“访谈“过数万病人但专业“采访“仅第二回的菜鸟编辑如释重负。

晓帆生于广东汕头一个知识分子家庭,家中并无音乐人士。因父母爱听音乐看电影,晓帆自小接触音乐。五六岁时他开始学拉二胡,后来老师见他手指长条件好就让改学大提琴,从此他一心爱上了这个“像人声“的乐器。渐渐他对音乐的狂热一发不可止,每天废寝忘食地练琴,连妈妈喊吃饭他都会不高兴。每年寒暑假他跟随校乐队参加集训,以致全年无休。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在全国音乐生高考中,他过关斩将,万里挑一被星海音乐学院大提琴表演系录取。至今他还记得面试时拉的“莎丽哈最听毛主席的话“,一首“不那么容易拉“的民歌。四年大学生涯中他孜孜求学,刻苦练琴,每学期都保持全系第一,最后以第一名成绩毕业,并作为全校最优秀的二位学生之一得到与交响乐团合作表演协奏曲的机会。留校不久他北上沈阳,师从日本著名大提琴家仓田澄子(法国大师Paul Tortelier的学生)进修两年,结业后被南卡大学教授招募来美攻读硕士。

在美国,晓帆的视野得以开阔,从有深厚西方文化修养的导师们的演奏中他真正体会到古典音乐的更高境界。于是他如海绵般拼命汲取知识,在寻访名师的同时苦练基本功。他课余参加各地音乐比赛,且多次获得头奖,获得与当地交响乐团合作演奏大提琴协奏曲的机会并被电视电台转播。硕士毕业后他随即考入著名音乐学府辛辛那提音乐学院,三年后博士毕业。在此期间,他已决定并在专业上做好投考交响乐团的准备(拉乐队与拉独奏有一定的区别,需要不同侧重点的训练)。功夫不负有心人,不久他如愿考入俄亥俄州一个中型乐团。几年后纳城交响乐团招收大提琴手,二轮面试后,晓帆从几百位考生中脱颖而出,被当时的乐团指挥,音乐大师Kenneth Schermerhorn亲自选中(大师听完幕布后张晓帆的演奏就叫停了后面选手,告诉大家已经找到满意人选),从此成为纳城乐团十位大提琴手之一,后来又曾二次通过考试前后四年任副首席。

电话访谈才进行了几分钟,我眼前已有了这位素昧平生的音乐家的大致轮廓。他性格开朗,反应敏捷,条理分明,思维缜密,讲解清晰;而他在字字句句中透露出对音乐的无限热爱更令我感叹钦佩不已。

我:“张老师,你刚才说到从小喜欢乐器发出的声音,对二胡小提琴声好奇不已,对大提琴声更情有独钟,随后自愿走上音乐之路,几十年来一往直前乐而不疲;那么在你成功路上是谁给过你最大的影响?家长还是老师?为什么?”

张:“当然是老师,家长只能支持,除非家长也是专业音乐人。我有幸遇到多位功力深厚的大师,受他们的激励,从他们身上学到了太多东西,有演奏技巧,有对音乐的理解和诠释。我觉得关键是学生要“ready” -火候到,又正好遇见好老师,那才能真正受益。找到好老师相当重要,学生努力不断为继续深入学习做好准备也极其重要。”

我:“那张老师你对当前古典音乐的情况怎么看?有没有担心它的未来?你觉得孩子们还有必要学古典乐器吗?”

张:“其实古典音乐与大多数非通俗艺术方式一样,恐怕永远也不会非常popular。但我不担心它会消失,我相信总有少数极具天赋的孩子会响应音乐的召唤走上专业之路。当然想赚钱就不要搞这个。其他孩子们更需要学习一些古典音乐,因为有了那种修养那种训练,他们将来的生活才会变得丰富多彩更有深度。”

我:“是啊,在我陪儿子学琴的十多年里音乐彻底改变了我的人生,让我的内心更丰富,对周围自然和人性的美有了更深的体会。那么你是怎样一位老师?严格要求还是和蔼可亲?”

张:“我其实两方面都有。我从不疾言厉色,但会保证应有的标准。我一般先帮助学生建立自信,只有相信自己能学好才能真正学好。发现学生有错时,我会指出错误,然后根据轻重缓急制定一个改正错误的计划,而不是一下子要求学生改正十几二十多处错误。我也从不要求学生盲目多练,而是帮助他们正确地练习,否则一个错误练习几百遍就更难改正过来。”

我:“哇,听了张老师的讲解我都有想跟你学琴的冲动呢…那么从去年三月新冠爆发交响乐团停演以来,除了教学生外你还做些什么?”

张:“一开始我也像同事们一样有些失落,突然闲下来会不知所措。可过了几周我意识到需要利用这些宝贵的时间,在专业上我更需要练习技巧,保持自己的演奏水平。从那以后我重新详细练习了贝多芬奏鸣曲,拉罗协奏曲和巴赫大提琴组曲。你知道吗,历史上有三位作曲家没有留下大提琴协奏曲:莫扎特,贝多芬,勃拉姆斯。那是因为当时他们对大提琴这个乐器的了解还不很透彻。后来的作曲家们如德沃夏克,埃尔加,圣桑,拉罗,肖斯塔科维奇等都写下了不朽的名篇。有空我还会选择练习这些曲子。以前我多年坚持每周游泳四次,现在暂时不能去;剩下的时间我就听一些文艺方面的网络讲座,比如昨天刚听了一个三小时的故宫历史讲座,涉及文物建筑等方面,非常有收获。”

我:“真心佩服张老师对自己的严格要求,和广泛的艺术爱好! 三十多年从事专业音乐事业以来,你怎样保持对音乐的激情?保持演奏时的新鲜感?”

张:“那就要不断挑战自己,要用心体会。不同的指挥对音乐有不同的理解与诠释,我们经常邀请外地或外国来访指挥,他们常带来不同的演奏风格。大牌作曲家如贝多芬的作品有相当的深度,经得起不断的挖掘。比如说贝多芬第一到第九交响曲,三十多年里我拉过无数遍,但每次都有新的发现,有时是和弦中的一个特点,有时则是配器中听出他的一种心境……每次演奏都有新发现,至今常演常新。”

我:“张老师真是个用心仔细一丝不苟的典范,向你学习!想问一下你最喜爱的作曲家是哪一位?为什么?”

张:“相信每个音乐人都有几位喜爱的作曲家,如果只能选一位,那我还是选贝多芬。大家都知道莫扎特的音乐如天使一般,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乐;可其实莫扎特生活中也有很多磨难,他的音乐纯粹是他心中美丽的一尘不染的理想世界。贝多芬则不同。贝多芬的人生充满了苦难与不幸,因此他的音乐里满是酸甜苦辣喜怒哀乐,有时候他的旋律或配器中甚至表现出他的一点自悲,但他完全不停留在这一层次,他最后把人性提炼升华到超越尘世,战胜一切,到达“神性”的境界。这就是不朽的贝多芬的伟大之处!”

说好一小时的采访早逾时了,不知不觉接近两小时,张老师的滔滔不绝让我有“听君一席话 胜读十年书“的感觉;他对音乐的热爱无形中通过电波传送给我,让我热血沸腾,真想奔出家门登上高山,伴着第九交响曲欢唱呼喊……这时他身边闹钟的轻微铃声打断了我的遐想,下一个学生的网课要开始了,我匆匆挂上电话,他答应可以微信补遗。后来我确实加发了几个问题,他迅速给了回答,每次几分钟的语音如同给我上了几小节音乐课。我想告诉他,等我有空了再恶补一补,下次也许有能力向他询问贝多芬作品配器与和声的特征…

放下话筒,我低头打量起眼前另一幅照片。那是晓帆与马友友的合影。岁月对张老师关爱有加,当年的翩翩少年如今依然年轻帅气,细看下才注意到不易察觉的几丝鱼尾纹;嘴角还是两抹阳光的笑意,双颊上往日的从容已换成云过风清后的淡定,而眼中的憧憬则被沉淀时间包容宇宙的睿智所替代……

我为纳城琴童能有这样一位温和勤奋聪慧过人百里难觅的好老师而高兴,我更为我们纳城有这样高水平高层次的艺术家而欣慰。我期待下一次与张老师畅谈音乐的机会。由于版权限制,我们不能播放他的独奏或其它组合节目。我再次打开他为华人春晚在全民K歌上录制的“美丽的草原我的家“,一任他指下时而淳厚清澈时而激情奔放的音符们飞出屏幕,跳跃着落在我的心弦。

美丽草原我的家 – 张晓帆


作者:毕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