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诗文中的音乐及乐器

编者按:编辑组选题时我提出写《中国古诗词中的乐器》,原准备找几首提及乐器的唐诗宋词, 等到开始research 才意识到中国诗文音乐性的源头远在唐宋之前,且唐宋前文字曾对各种乐器有过详尽专一的描述与赞美,结果不得不将题目扩大。为此重读了《诗经》及《楚辞》中的相关篇章,也听了一些文学史讲座,但由于个人水平及时间的限制,只能蜻蜓点水,浮光掠影地简单归纳,将粗浅心得先写于此,希望激起各位音乐与文学爱好者的兴趣,促使大家开始自己的探索,从中体会中国音乐与文学不可分割且交相辉映的灿烂历史。

《诗经》(公元前11世纪至前6世纪)

《诗经》在先秦时名《诗》或《诗三百》,至西汉被尊为儒家经典,故称《诗经》,是中国文化的“根文学“(相当于西方文学中公元前8世纪创作的荷马史诗)。《诗经》包括西周至春秋中叶的311首诗,分《风》《雅》《颂》三部分。《风》是从各地采集来唱给周天子们听的民间歌谣;《雅》是贵族的正声雅乐,祈丰年,歌祖德;《颂》是朝廷祭祀宗庙的正规乐曲。在当时这些诗本身就是音乐,配上乐曲能歌能舞。

《诗经》中提及的乐器形形色色,数不胜数。有打击乐器如鼓钟缶磬铃;吹奏乐器如管笙箫簧箎等;还有弹拨乐器琴与瑟。《周颂·有瞽》中“设业设虡崇牙树羽应田县鼓,鞉磬柷圉。既备乃奏,箫管备举喤喤厥声肃雝和鸣” 八句话里接连列举了九种乐器,显示祭祀仪式的庄严隆重。

《诗经》中的乐器不只限于正式场合。开卷第一首《周南·关雎》中的“窈窕淑女,琴瑟友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就说男青年用乐器奏起美妙的曲子希望得到心上人的青睐。《秦风·车邻》中的“既见君子,并坐鼓瑟“,“既见君子,并坐鼓簧”,及《小雅·鹿鸣》中的“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均描写友人在雅乐相伴下欢聚宴饮的情景。《郑风·女曰鸡鸣》有“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小雅·棠棣》说“妻子好和,如鼓瑟琴”,此后人们便用琴瑟调和来比喻夫妻感情和睦。从这些描写中可见三千年前音乐在人们日常生活中已相当普遍。

《楚辞》(公元前26年至前6年编纂)

楚辞相传是屈原创作的一种新诗体,后有宋玉贾谊等人仿作,由西汉刘向编辑成集,东汉王逸再集成《楚辞章句》,收以屈原为主创的十七篇“(离)骚体赋“。相对于《诗经》所反映的北方文化及敦厚朴实的现实主义题材,《楚辞》运用楚国音调,采用楚地方言,描写楚地名物,通过对神话与宗教浓墨重彩的描写来表达丰富的情感,成为中国浪漫主义文学的开山鼻祖。

屈原是楚国的三闾大夫,主祭祀,有专家推论他甚至可能是一位位高权重的巫师。他从楚国民间祭祀乐歌改作的《九歌》是一组带有“巫风“的迎神、颂神、娱神、送神的祭歌。《九歌》(9是虚数)根据所祭神灵分成11篇,前10篇各主祭一神,最后一篇《礼魂》为送神曲。《东皇太一》(最尊贵的天神)、《云中君》(云神)、《大司命》(掌管寿命的神)、《少司命》(掌握子嗣的神)、《东君》(日神)五篇祭天神;《河伯》(河神)、《山鬼》(山神)、《湘君》、《湘夫人》(湘水之神)四篇祭地灵;《国殇》祭奠人魂。从内容与形式看,《九歌》已初具音乐歌舞剧雏形。清代陈本礼说,“有男巫歌者,有女巫歌者,有巫覡*并舞而歌者,有一巫唱而众巫和者”,也就是说其中有男女声独唱、男女二重唱、还有合唱。闻一多在他的《楚辞编》中写道,“这些神道们—实际是神所凭依的巫们—按照各自的身份,分班表演着程度不同的哀艳的或悲壮的小故事,情形就和近世神庙中演戏差不多“。

《九歌》作者利用他丰富多彩的想象力,精炼生动的语言,舒缓自如变化不一的节奏韵律,在描写天地山川日月星辰的同时,赋予各个角色浓烈的情感,达到人与景、情与景的彻底融合,给后人留下了一组精美绝伦的巅峰之作。

《汉赋》(公元前二世纪至公元后二世纪)

“赋”原意为“铺陈“,《诗经》的写作特点就包括“赋、比、兴“。“赋”作为一种文体指有韵的散文,从战国后期的荀子和宋玉开始,至汉朝达到鼎盛。在音乐上逐渐从“唱“变为“诵”。赋的作者从之前的贵族发展到文人知识分子,因为这些人的唯一自我实现途径是通过文章得到统治阶层的赏识而谋取一官半职,所以赋从内容上是“体物写志”,在形式上则需“丰词缛藻,穷极声貌“地大肆铺陈,描写对象也五花八门无所不及。许多专写乐器的赋文便在此阶段出现。

“笛赋“: 战国后期文学家宋玉的“笛赋“可能是第一篇专门描写乐器的文章,虽然考证对文章的作者与写作年代仍不确定。(见前文“说笛”)。

“洞箫赋“:西汉王褒作。他先写做箫的竹,“生于江南之丘墟“,吸取天地精华;再写箫的制作,得于“般匠施巧“,吹奏者“舒其思虑,专发愤乎音声“,箫声发出奇妙的变化,“澎湃慷慨,一何壮士;优柔温润,又似君子“,时而“武声如雷霆“,时而又悲怆或恬淡;最后写箫声的艺术感染力,“知音者乐而悲之”-闻悲声莫不怆然,“不知音者怪而伟之”-不熟悉音乐之人也惊奇而以为壮美。“终诗卒曲,尚余音兮”,一曲终了,余音袅袅,意犹未尽。

“筝赋“:从后汉的侯瑾到五代的顾野王,共有八位作者计八篇同名作品,虽说都有残缺,不甚完整。其中梁简文帝萧纲写道,“听鸣筝之弄响,闻玆弦之一弹,足使客游恋国,壮士冲冠…”;侯瑾则觉得“察其风采,练其声音“,能有“上感天地,千动鬼神”的效果。

“琴赋“:三国文学大家,“竹林七贤“之一嵇康作。嵇康自幼博览群书,精通音律,善操琴,且工诗能书擅画,还崇尚老庄精于养生。曾创《长清》《短清》《长侧》《短侧》四首琴曲,称“嵇氏四弄“,与蔡邕的“蔡氏五弄“统称“九弄“,为后朝隋炀帝仕考的条件。嵇康生性刚烈,嫉恶如仇,司马氏掌权后归隐不仕,并多次触犯司马昭,又受小人陷害,最后被处死,年仅四十。在刑场他神色自若,要来平时爱用的琴,抚完一曲《广陵散》后叹道,“袁孝尼尝请学此散,吾靳固不与,《广陵散》于今绝矣!”。“广陵绝响“典故因此而来。

嵇康在《琴赋》前言中解释写作的原因,“余少好音声,长而玩之,以为物有盛衰而此无变,滋味有厌而此不倦“,可见他对音乐及古琴的痴迷;他认为前人的琴赋不够完美,“推其所由,似原不解音声“,觉得前面的文学家对音乐不够理解,所以自己写下了这篇千秋相传的名作。

文章中他从琴器取材、巧匠制琴、琴的演奏情形、琴曲音乐发展风格特色等多方面叙述琴的整体美;并且他的独特之处是指出琴音本身无哀乐之情,是人心中早有哀乐,所以虽然“触类而长,所致非一“,但最后“同归殊途“,“感人动物”,“信古今之所贵”。意思是不同心情听同一首曲子的感受可能不同,但只要被感动就说明达到了音乐原本的目的,难能可贵。

古琴曲《广陵散》,我喜欢这个版本,大师弹出了一种超凡脱俗遗世独立的意境。

《唐宋诗词》(公元6到13世纪)……

这部分大家普遍都比较熟悉了,有许多耳熟能详的名句名篇。我随机挑几首在此。

琴:

咏琴的诗词不计其数,”琴棋书画”中以琴为首很有道理。

常建 《江上琴兴》-“江上调玉琴,一弦清一心。泠泠七弦遍,万木澄幽阴。能使江月白,又令江水深。始知梧桐枝,可以徵黄金。”

苏轼《行香子·述怀》-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虽抱文章,开口谁亲。且陶陶、乐尽天真。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瑟:

李商隐《锦瑟》-“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钱起《湘灵鼓瑟》- “善鼓云和瑟,常闻帝子灵。冯夷空自舞,楚客不堪听。苦调凄金石,清音入杳冥。苍梧来怨慕,白芷动芳馨。流水传湘浦,悲风过洞庭。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箫:

杜牧《寄扬州韩绰判官》-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李白《忆秦娥》-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琵琶:

白居易《琵琶行》- 太脍炙人口了,在此不引用全文。名句有-“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读着这些诗句,听着忧伤哀怨的弦声,你是否也会如江州司马泪湿青衫呢?

箜篌:

古代弦乐器,从印度传入,用于隋唐的燕乐,在敦煌壁画中能见,后传入日本,目前在奈良东大寺有残片保留。明代后失传。现代的箜篌是竖琴的改革版本。

李贺《李凭箜篌引》-“吴丝蜀桐张高秋,空凝云颓不流。江娥啼竹素女愁,李凭中国弹箜篌。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梦入山教神妪,老鱼跳波瘦蛟舞。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

……

徐志摩《再别康桥》-……“寻梦?撑一支长篙,向青草更青处漫溯;满载一船星辉,在星辉斑斓里放歌。但我不能放歌,悄悄是别离的笙箫;夏虫也为我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找到这首提及乐器的现代诗作为此文结尾让我喜出望外!原来几千年来音乐与我们的文学真是紧紧相连不可分割,而且诗人们还继续运用着前人留下的传统意象写着美丽的诗句。下次听到邓姐姐唱起“有位佳人,在水一方“时,我会想到“水波漫漫,情意无限”的爱情意象来自《国风·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当听到李叔同悠远飘渺的“晚风拂柳笛声寒,夕阳山外山”时,希望你也会想到折柳送别的意境来自《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我的最后一点感受就是诗歌音乐从三千年前王公贵族有自己的专用“雅乐”,到今天人人都可选择享受任何美妙动听的乐曲,真是“旧时王谢堂中乐,飞入寻常百姓家”。

作者:毕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