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那事

1.初识

​我们刚刚搬到这个小区不到一个星期,一天早上门铃响,我打开门,看见一位衣着讲究,神采飞扬的老奶奶,手里提着一篮子水果点心和一束花儿。她自我介绍是老住户,特意来欢迎新邻居。她一开口说话,一口纯正地道的南方腔扑面而来,再加上那自信又自负的语气,活脱脱一个《飘》里的郝思嘉,只不过是老年版。

​郝奶奶真的很像郝思嘉,个性张扬而坚韧。她出生在Alabama, 她曾骄傲地告诉我她是她那个地方第一个穿短裤的女孩子,也是第一个女大学生。我在她家里见过一张她和著名演员凯瑟琳赫本 (Katharine Hepburn)的合影。原来她的丈夫几十年前参加地区议员的竞选,开始她在一旁做助理,替他出谋划策,打理杂事儿,帮着帮着,她觉得自己也很可以,于是干脆甩开他,自己出来竞选。她这个举动在当时的南方应该是非常惊世骇俗,却得到了凯瑟琳赫本的赞赏,邀请她和其他的一些妇女代表到好莱坞,为她们颁发奖章。只可惜许多年前的南方选民对妇女参政议政是很有偏见的。人们不仅不信任一个女人能做议员,对一个管不住自己妻子的丈夫的能力也充满了疑虑,结果郝奶奶和她的丈夫双双落败。

​郝奶奶的丈夫在她不到60岁的时候就去世了。因为是突发病,人走得既快又突然。她一个人撑起了他留下的所有产业,管理得一丝不苟,有条不紊。更厉害的是,她居然还按计划筹备了女儿的婚礼,在丈夫去世几个月后如期举行。如此刚硬好强,实在令我佩服。

​我刚认识她的时候,以为她和我的父母是同龄人。60岁初头,哪里知道她已经快80了。她每天的生活不仅丰富多彩,还很有规律,今天做头发美容,明天去健身房锻炼,后天去探亲访友,大后天去教堂做慈善。她还买了一辆新车庆祝自己的八十大寿。她得意地问我:“是不是很拉风?”那个神态和打扮得漂漂亮亮要去参加高中毕业舞会的小女孩一模一样。

​我遇到一个特意从Alabama赶来给她祝贺生日的她的大学同学,也是她和她丈夫的介绍人。这位衣冠楚楚的老绅士遗憾地对我说,他一生做得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让郝奶奶认识了她后来的丈夫。我一边安慰他,一边心里嘀咕:其实您老人家也不必懊悔,您大概从来就没有成功的机会,不然这二十多年郝奶奶一个人过,也没有再婚不是吗?!

​2. 相交

​与郝奶奶那安排得井井有条的生活相比,我实在很自惭形秽,我们整天总是手忙脚乱,慌里慌张的。但是郝奶奶似乎认定我就是那个每个家庭都有的受宠的老幺,对生活懵懂无知,什么都不会做,非常需要她指点迷津。她经常告诫我:“一个家里只能有一个主妇,关于家里的一切你必须要搞得很清楚,然后学会自己拿主意。”老实讲,我亲妈都没这么教育过我。这让我觉得好像责任很重大,要有点使命感,为自己整天糊里糊涂浑浑噩噩感到羞愧。

​因为一开始对她岁数的误判,我让儿子直接叫她奶奶,她也没有觉得差了辈份,挺高兴地答应了。其实那个时候她最大的孩子也快六十了。她很喜欢带着我的儿子到处玩,到处炫耀,去教堂,去各种节日聚会,甚至是很严肃的场合,比如战争纪念日。此外,郝奶奶有时对他管得也很严厉,有些规矩要遵守。不许他和某一家的小孩玩耍,因为那个家庭有”drug problem”。无论走到哪儿,她和人介绍都是“这是我孙子,”然后就是没有半点儿谦虚地夸“他可聪明了。”玩具和冰激凌那是从来不少的。结果就是我儿子认定她就是奶奶。当我婆婆第一次从国内来探亲时,我告诉儿子叫“奶奶”的时候,他瞪着眼睛疑惑地问: “怎么又来一个?郝奶奶是我奶奶呀!” 我把这个当笑话讲给郝奶奶听,她很感动,大概觉得没有白疼小小子,也因此也对我婆婆特别友好,大概觉得自己有点儿鸠占鹊巢的意思。

​这山寨版奶奶和正版的相处得相当愉快,很快成了好友。郝奶奶带着我婆婆尽兴地领略Nashville市的风光和享受老年人生活,除了乡村音乐,还有去健身房,去农场买新鲜有机菜。两人每星期总有几天早上去公园散步。我婆婆经常做中国菜给她吃,她也带她品尝美国特色,尤其是南方的风味。奇怪的是,一直到回国的时候,我婆婆的英文水平也没有任何提高,而郝奶奶依旧一句中国话也不会说。我很纳闷,这两位是怎么交流的。语言对她们来讲完全不是个事儿,大概全靠意会。

​3. 偏见

​你肯定不会想到,这么一位豁达通透的老人却是个传统的种族主义者。她的嘴里随时会冒出一些极其政治不正确的种族主义言论。她换新驾照回来,和我抱怨,“那里全是墨西哥人,他们像蟑螂一样到处都是。”我们认识没几天,她就告诉我哪些地区很危险,都是黑人区,绝对不能去。

​但是,她的一处小企业却雇佣了一群墨西哥人,替她管理的经理也是墨西哥人。那人的儿子眼睛斜视,郝奶奶带着那个孩子到处找医生治疗,从不嫌蛮烦。一直坚持到治疗结束。她还接受邀请去墨西哥参加经理的女儿16岁的成人礼,回来后很骄傲地对我说她是唯一一个白人。她对这个小工厂里的其他墨西哥人也很慷慨大方。

​我觉得郝奶奶很像辛德勒。辛德勒是一个典型又普通的纳粹党人,郝奶奶是一个有着根深蒂固传统观念的南方妇女。他们很自然地接受学校教育和周围环境带给他们的世界观, 并没有认真地去质疑。这就形成了他们的种族偏见,或者说他们或多或少是种族主义者。但是他们人性尚在,为人真诚。辛德勒对工厂里那些为他工作的犹太人和其他泛泛的犹太人态度是不一样的。他认识他们,了解他们,同情她们;他们为他辛苦工作,给他挣来大把大把的金钱。他甚至和其中的一些人朝夕相处。他心甘情愿地保护拯救他们,可是他不会对大街上其他犹太人这么做。辛德勒的名单里有一个情节,由于运输途中出差错,他工厂里的犹太人被送进了奥斯威辛的毒气室,运到他工厂的是另外一批陌生人。他宁可花更多的钱去换回来。斯皮尔伯格用十分英雄主义的方式来描述这场援救,不知道他是不想,还是忘了,亦或是根本没有注意到那些被换回去的没有在名单上的犹太人最终是被送进了毒气室。无论是那种情况,这样无疑缺失了对人的多面性和复杂性的解读,让斯皮尔伯格的作品终究离大师级差了一口气。因为他没有回答影片里那个纳粹军官的质疑,这些人和那些人有区别吗? 有啊!那些人她/他不认识,不了解啊!

​4. 生死

​   郝奶奶在85岁的高龄上仍然可以开着她那辆拉风的车来去自如,从来没有出过任何事故。又过了两年,她的心脏出现了衰弱的症状,但是她一向都是生龙活虎,所以开始的时候,包括她本人在内大家都没太注意一些早期微弱的不适。直到她产生了严重的幻觉。不要说那些工厂里的全部是天主教徒的墨西哥人和她那些信奉基督教的朋友们,被郝奶奶吓得直划十字,就连我,有一天在她很认真地指着我周围的虚空问,“你身后和左边站着的人是谁啊?”的时候,也冷汗直冒,觉得比看午夜凶铃还恐怖。因为我知道她个性强悍,脾气直来直去,不可能撒谎。她是真看见了。

​郝奶奶的孩子立刻把她送进了医院。大家觉得这次她大概熬不过来了。她也不让人去探望,那架势就是不让大家看到她的脆弱和不堪,咱们葬礼上再见。可是她居然活过来了。我实在是惊叹这份顽强不折的生命力!郝奶奶第一次让我对“优雅老去”这个说法有了具象化地认识。

​郝奶奶出院后住进了一个医疗设备齐全的养老院,24小时都有大夫和护士。我们全家去看她,发现她在那儿和在我们地区一样,依旧是女王一般地存在。她又一次神气活现地带着我们巡视她的领地,把我们介绍,炫耀给她的新朋友。她特意让我们和一位退役将军相互认识。看着那位虚弱的老将军,我想起小时候读的诗文,自古美人和良将是不应见白头的。这位老将军让我明白了什么是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可是回头看看郝奶奶,我觉得美人见白头也不是不可以。

​郝奶奶活了93岁,无疾而终。我记得有年过圣诞节,我们聊起关于宗教的话题。作为一个虔诚的教徒,她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我们从小接受的无神论教育。她好奇地问我,如果你们不相信上帝,不相信人死后有灵魂,不相信有天堂和地狱,觉得人死了以后就只有虚无,那相爱的人或者亲人的灵魂也不可能团聚,这难道不是很残酷的一件事情。看着她热切询问的目光,我知道她就像一个斗士,她的信仰一直支撑她熬过了无数孤独寂寞的岁月,就是为了未来的幸福聚首。我只好支支吾吾说不知道,大概是信则有,不信则无。

​斯人已逝。我真心地祈祷,愿郝奶奶所相信的仁慈博爱的主啊,在你的怀里让她的灵魂得以安息!

2021年10月,Nashville

作者:Lara